撒手卧长空
叶县归省禅师,原籍冀州,俗姓贾,二十岁时在易州(今河北省易县)保寿院出家当了法师。受具足戒之后,开始游方参学,历练禅道。
古道漫漫,盘曲太行西天远;
长河滚滚,冲破潼关东海近。
归省禅师翻越苍茫太行山,渡过浩淼黄河水,来到了汝水流域。因为,这个淮河源头之上,一座高峰呼啸而出,拔地而起,巍然耸立。
这就是首山。
首山峰峦不高,高高矗立的是首山禅道。省念禅师在首山出世,机锋凛凛,宗风浩浩,将临济一宗推向了一个崭新的高度。所以,归省禅师慕名而来。
一日,首山省念大师手里拎着一根竹篦,雄赳赳走进法堂。
海内外许多依文解义的“禅学著作”将竹篦解释为“梳头的竹篦子”,显然谬误。竹篦,又称作竹篦子,在禅林中师父指导学人之际,手持此物,作为点醒学人悟道的工具。它,是将竹筒的一端剖为细条,弯制成无弦的弓形,长度四、五十公分,手握处再缠上藤条、涂上漆,并结绢纽,附流苏。它与拄杖(禅杖)、拂子(拂尘)共为禅师所常用的法具,一般引申为开掌打人。它打在身上声音很响,却不会造成内伤。在丛林中,禅师与弟子之间的禅机问答,往往针锋相对,往来逼拶,在参究禅机之际,师父持竹篦以参禅问答,称为“竹篦商量”。有正式文献记载的,首山省念禅师最先使用竹篦,作为使学人警觉悟道的法具。
首山大师高高举起竹篦,向大众问道:“你们大家看清楚,若唤作竹篦即触,不唤作竹篦即背。你们且唤作什么?”
根据佛法第一义,一切都是假名,所以将它叫做“竹篦”就触犯了禅的真谛;可是,如果不把它称作“竹篦”,又违背了生活常识。究竟应该如何回答这个两难的问题呢?
大道无门,无门为法门;禅机无路,无路系正路!
正在大家面面相觑之时,只见一个人影从大众之中飘然而出,一个箭步飞到首山大师面前,就在大家愣神的一瞬间,他已经冷不防从首山的手里夺过竹篦,猛然掷在地上——
“呯!”
一声脆响,震天动地,更震撼着禅僧们的心弦。
——这个胆大妄为的禅僧,就是云游而来的归省!他扔下竹篦之后,反问首山:“是什么?”
首山大师当然知道,归省此举只是表面知见,并没有真正体验到“不触不背”的自性究竟是什么。难得的是,他敢于出阵叫板。于是枪打出头鸟,首山冲着他大喝一声:“瞎!”
归省禅师于言下豁然顿悟。
瞎,自然不见不知。然,有所知,必有所不知;而不知,无不知。六祖慧能的弟子、永嘉大师说:“不见一法即如来。”马祖道一说:“佛无知见。”因此,瞎,虽不见不知,而又不迷。
——竹篦商量,如此神奇!从此,首山竹篦,成为丛林一大盛事,一千年来,不知有多少僧衲在它敲打下脱凡为圣,成佛作祖。
开悟之后的归省禅师,从襄城南下,来到叶县广教院,被四众弟子礼请为住持。从此,他被称作“叶县归省”。
叶县归省禅风宏烈,上堂说法,犹如大丈夫雄赳赳、气昂昂开赴战场:
“宗师血脉,或凡或圣;龙树马鸣,天堂地狱;镬汤炉炭,牛头狱卒;森罗万象,日月星辰;他方此土,有情无情,”他以手臂一划拉,仿佛要将天地万物统统揽人怀中,喝道:“俱人此宗!”
此宗,即是禅宗。俱人此宗之后如何?叶县归省说:“此宗门中,亦能杀人,亦能活人。杀人须得杀人刀,活人须得活人句。如何是杀人刀、活人句?能说上来的,出来对大家说说看。若是说不上来,即辜负你的平生。珍重!”
禅僧问:“祖祖相传传祖印,师今得法嗣何人?”
叶县归省禅师说:“寰中天子,塞外将军。”
寰中天子,统驭天下;塞外将军,消灭敌人。能统驭一切的,惟有心王,也就是我们的自性;而抵御外敌、斩断烦恼的智慧,则是自性的大用。因此,明心见性之后,你可以与三世诸佛把臂同行,与历代祖师一个鼻孔出气。
另一位禅僧见他秉性粗犷,语言豪迈,大开大阖,大机大用,便故意问道:“如何是法师的四无量心?”
叶县归省回答说:“放火杀人。”
四无量心,即:慈、悲、喜、舍。无量,形容菩萨利他之心无限广大。慈,给众生乐,悲,救众生苦,到了叶县禅师嘴里,如何成了杀人放火?因此,禅僧追问:“慈悲何在?”
叶县归省说:“等你遇到明眼的人,自然告诉你。”
禅宗师家接化学人,冷酷严厉,丝毫不留情。有杀人不眨眼的手脚,方可立地成佛;能立地成佛的人,自然杀人不眨眼,方有自由自在的缘分。杀人须见血,救人须救彻。所以,禅师接人训徒,必须有杀人刀、活人剑。于禅宗,师家接化学人时,用强夺、不许之方式,喻为杀人刀;给与、允容之方式,则喻为活人剑。若论杀,不伤一毫;若论活,丧身失命。杀活自在,自由运用,成就人的慧命,才是真正的大慈大悲。
有僧问:“如何是法师深深处?”
叶县归省说:“猫有歃血之功,虎有起尸之德。”
猫与虎,外形相似,实质却有天壤之别。小猫咪张牙舞爪、吹胡子瞪眼,却不过是装模作样弄傀儡;而猛虎下山,呼啸风生,山色动容,真有起死回生之功。
禅僧追问:“那么,这就是了吗?”
叶县归省一笑:“碓捣东南,磨推西北。”
——法无定法,禅是活禅,水灵灵、活泼泼,不可死在句下。
“如何是金刚不坏身?”
金刚不坏身,也就是佛的法身。法身不坏,所以用金刚比喻。然而,金刚身也是从肉身精勤修习而成,所以,叶县归省禅师回答:“百杂碎。”
禅僧不明白:“什么意思呢?”
归省禅师说:“终是一堆灰。”法身无形无相,凡有形有相,必定消亡。
另一个弟子说:“这就是说,法身清净无染。那么,如何是清净法身?”
叶县归省说:“厕坑头筹子。”
天哪,大便之后,用来揩屁股、拭净臭屎的木头棍子,俗称“干屎橛”,居然是佛的清净法身?
干屎橛固然是不净之物,非不净则不用之。所以,这不净之物,反而能将不净之处刮拭干净。所以,叶县禅师特地以此来打破学僧的执着——远求佛的清净法身,不如清除自己心田的秽污。果然,这位弟子有所省悟,又问道:“如何是戒定慧?”
戒、定、慧三学,是为佛法的根本。戒是戒止恶行,定是定心一处,慧是破妄证真。持戒清净心则安,心安则可得定,得定则可观照而生智慧。戒定慧能对治贪嗔痴,从而成就佛果。
然而,叶县禅师却告诉他:“破家具。”
——破家具自然没用。是啊,对于已经开悟的人说来,戒定慧就是没用的东西了。
金刚身,终成一堆灰;清净法身,等同于干屎橛;戒定慧,不过是破家具。由此,差别相一扫而光,完全泯灭,充分体现了叶县归省禅师的眼光与洒脱。
第三个小僧出来问:“如何是毗卢体。”
毗卢,是毗卢舍那的简称,也是就是法身佛。他不过是变换一个名称罢了。这次,叶县禅师如何回答呢?
叶县说:“寒时寒煞,热时热煞。”
小僧说自己不能领会。师父告诉他:“傻小子,你能不会吗?冬天着火向,夏月取凉行。”
—自然而然,趋向合理,离苦得乐,就是佛性的作用。
第四个学僧也来凑热闹,问道:“如何是毗卢师法身主?”
叶县也信手拈来:“僧排夏腊,俗列耆年。”
——比丘出家的年岁,与我们世俗不同,计算受戒以后夏安居的次数为年,称为戒腊、夏腊等。可是,这与法身佛有什么关系呢?因此学僧追问:“向上更有事也无?”
叶县说有。学僧自然求教说:“如何是向上事?”
叶县吟诵道:“万里崖州君自去,临行阔,限怨他谁。”
——要想知道天涯海角的风景,你必须亲自到达;同样,清净法身,要自己证得。
下雨天,无法出坡劳动,禅僧恰好参禅。于是,寺里的大钟鸣响起来:
“当——,当——,当——……”
寺院钟声,既是丛林号令,又有不可思议的妙用。晨晓击之则破长夜,警睡眠㈠临暮击之则觉昏衢,疏冥昧。法师上堂说法,一阵钟鸣,即可将全部僧人召唤到了法堂。
叶县归省禅师登上庄严的法座,说道:“听到钟声,你们即寻声而来;如无钟声,向什么处去即得?若是上来下去,是何面目?不来不去,又是如何?如果是伶俐衲僧,能道得上来,就站出来说说看。就算道得,也没交涉;若是道不得,即堕坑落塑。”
说完,他便下了座。
这时,一位禅僧拦住叶县归省,向他请益著名的“柏树子”公案:
禅僧问赵州:“如何是祖师西来意?”
赵州日:“庭前柏树子。”
僧道:“法师莫将境示人。”
赵州:“我不将境示人。”
僧又问:“如何是祖师西来意?”
赵州仍答:“庭前柏树子。”
叶县归省禅师对这僧说:“我若是告诉你,你还信吗?”
僧人道:“法师一言九鼎,我怎敢不信!”
叶县归省禅师不答反问:“你能听得见檐头的水滴声么?”
外面的雨滴声声声入耳。这僧豁然大悟,情不自禁失声叫道:“哪!”
叶县归省追问:“你见个什么道理?”
禅僧便以颂对曰:
“檐头水滴,分明历历。
打破乾坤,当下心息。”
几滴雨点跌落地,一尊新佛出世来!
叶县归省禅师忻然而笑。
一位禅僧身患重病,住进了将息寮(即,涅架堂、延寿堂,僧人养病的地方)。
叶县归省听说之后,前来看望。这位禅僧已经病人膏肓,捌奄奄一息,然而,他死不瞑目啊,学禅多年,致死不悟,叫他怎能甘心呢?因此,病僧身体之病,再加上心中之病,真是雪上加霜,痛苦不堪。他看到师父到来,问道:“法师!四大本空,病从何来?”
叶县归省禅师斩钉截铁说:“就从你问的地方来!”
病僧一愣,急剧喘了几口气,又说:“不问时如何?”
叶县归省禅师说:“撒手卧长空!”
“哪!”
病僧惊喜地大叫一声!——因为,他大彻大悟了。得道的喜悦居然是这样的强烈,他犹如卸下了千钧重担,心中的块垒泮然冰释,眼前一片大光明。于是,他脸上洋溢着幸福、安详的微笑,潇洒地挥一挥手,脱化而去。(信息来源:摘自《河北佛教》)
编辑:小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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